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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月当空万烛烧,人间天上两元宵。

这是《金瓶梅》第四十二回卷头诗的头两句,又道是“天上元宵,人间灯夕”,“溶溶宝月,灿灿花灯”,元宵总是和花灯连在一起的,所以元宵节又称灯节。

这风俗起自何时?南朝梁简文帝萧纲有《列灯赋》云:“何解冻之嘉月,直蓂荚之盛开……南油俱满,西漆争燃。苏征安息,蜡出龙川。斜辉交映,倒影澄鲜。”解冻之嘉月,当指春正月。蓂荚,瑞草,传说每月初一始日生一荚,十六日起日落一荚,盛开,正当十五日。可见那时已有正月十五燃灯的活动。隋代柳彧曾呈文奏禁上元夜“鸣鼓聒天,燎炬照地,人戴兽面,男为女服,倡优杂技,诡状异形”之类“非法非道”的民间游娱活动,唐代却得到皇家的批准。韦述《两京新记》载:

正月十五日夜,敕金吾弛禁,前后各一日,以看灯,光若昼日。

验之以隋唐两代“竟夕鱼负灯,彻夜龙衔烛”,“火树银花合,星桥铁锁开”,“接汉疑星落,依楼似月悬”等元夕诗句,可知元夜张灯从隋唐始已成不可逆转的盛大民间习俗了。

宋初,蜀孟初降,太祖赵匡胤以年丰时平,诏开封府更增十七、十八两夕,元宵观灯之期从三夜增加到五夜,而张灯的准备工作实际上从年前就已经开始了。孟元老《东京梦华录》记曰:

正月十五日元宵,大内前自岁前冬至之后,开封府绞缚山棚,立木正对宣德楼。游人已集御街,两廊下奇术异能,歌舞百戏,鳞鳞相切。……至正月七日,人使朝辞出门,灯山上彩,金碧相射,锦绣交辉。面北悉以彩结山沓,上皆画神仙故事。或坊市卖药卖卦之人,横列三门,各有彩结,金书大牌:中曰都门道,左右曰左右禁卫之门。上有大牌曰“宣和与民同乐”。

这种热闹的情景,除元代那几十年外,差不多延续了千有馀年,至今遗风犹存,民间习俗该有多么大的力量!被目为明代社会风俗长卷的《金瓶梅》,对跟元宵有关的活动的中心——逛灯市与赏花灯,自然不会惜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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烟火架子

灯市,唐人诗文中没有提到。大约那时还是以游赏为主,没有形成大规模的民间贸易。北宋词作中有两处提到灯市,但是记北宋都城汴梁风物甚详的《东京梦华录》却没有记载;记南宋都城临安风物的《武林旧事》提到了,谓“都城自旧岁冬盟驾回……而天街茶肆,渐已罗列灯球等求售,谓之灯市”。南宋四大家之一的范石湖有《灯市行》诗,云:

吴台今古繁华地,偏爱元宵灯影戏;春前腊后天好晴,已向街头做灯市。叠玉千丝似鬼工,剪罗万眼人力穷;两品争新最先出,不待三五迎春风。儿郎种麦荷锄倦,偷闲也向城中看;酒垆博簺杂歌呼,夜夜长如正月半。

石湖先生是南宋初年人,此诗序云“以识土风”,那么灯之成“市”当在更早的时候。到明代中叶,已有四五百年的历史,繁华热闹的景象,又非《武林旧事》所记可比。《金瓶梅》第十五回有一大段铺叙狮子街灯市的锦簇文字,很能反映出明代元宵灯节的繁盛景况。且摘引一段以娱耳目:

往东看,雕漆床、螺甸床,金碧交辉;向西瞧,羊皮灯、掠彩灯,锦绣夺目。北一带都是古董玩器,南壁厢尽皆书画瓶炉。王孙争看,小栏下蹴鞠齐云;仕女相携,高楼上妖娆炫色。卦肆云集,相幕星罗:讲新春造化如何,定一世荣枯有准。又有那站高坡打谈的,词曲杨恭;到看这响钹游脚僧,演说三藏。卖元宵的高堆果馅,粘梅花的齐插枯枝。剪春蛾,鬓边斜插闹东风;祷凉钗,头上飞金光耀日。

灯市上百货杂陈,仕女如云,笙歌鼎沸,灯月争辉,该有多么热闹欢快啊!不要以为这只是小说家笔下的夸张与渲染,跟刘侗、于弈正《帝京景物略》所记帝都灯市的富盛宏大场面相比,《金瓶梅》所记毕竟缺少大家气象,竟然显得有些寒素呢。且看刘侗、于弈正所记:

今北都灯市,起初八,至十三而盛,迄十七乃罢也。灯市者,朝逮夕市,而夕逮朝灯也……市之日,省直之商旅,夷蛮闽貊之珍异,三代八朝之古董,五等四民之服用物,皆集;衢三行,市四列,所称九市开场,或随队分,人不得顾,车不能旋,阗城溢郭,旁流百廛也……向夕而灯张,乐作,烟火施放。于斯时也,丝竹肉声,不辨拍煞;光影五色,照人无妍媸;烟罥尘笼,月不得明,露不得下。

这是一幅多么火爆热烈的场景!读此,即可知《金瓶梅》所叙并非虚饰了。尤有趣者,刘侗还记有“市楼南北相向,朱扉绣栋,素壁,绿绮书;其设氍毹帘幕者,勋家、戚家、宦家、豪右家眷属也”。读到此处,便自然联想到《金瓶梅》第十五回所叙西门庆妻妾,在灯市街的临街楼上看灯玩耍那一段文字来,其中写潘金莲“一径把白绫袄袖子搂着,显他便地金掏袖儿,露出那十指春葱来,带着六个金马镫戒指儿,探着半截身子,口中嗑瓜子儿,把嗑了的瓜子皮儿都吐下来,落在人身上”,“引惹的那楼下看灯的人,挨肩擦背,仰望上瞧,通挤匝不开”。文字恣肆活泼,把市井妇女百无忌惮,名曰看灯而实欲人看的情态刻画活现。帝都勋戚家眷,想来不会如此放肆无忌,但那场景、那韵味、那心情,该是一脉相通的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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观灯行乐

既云灯市,核心自然在灯。前引《金瓶梅》铺叙灯市的那一段文字,开头还有一大段对花灯诸品的描绘,亦引在下面:

山石穿双龙戏水,云霞映独鹤朝天。金莲灯、玉楼灯,见一片珠玑;荷花灯、芙蓉灯,散千围锦绣。绣球灯,皎皎洁洁;雪花灯,沸沸纷纷。秀才灯,揖让进止,存孔孟之遗风;媳妇灯,容德温柔,效孟姜之节操。和尚灯,月明与柳翠相连;通判灯,钟馗并小妹并坐。师婆灯,挥羽扇,假降邪神;刘海灯,背金蟾,戏吞至宝。骆驼灯、青狮灯,驮无价之奇珍,咆咆哮哮;猿猴灯、白象灯,进连城之秘宝,玩玩耍耍。七手八脚螃蟹灯,倒戏清波;巨口大髯鲇鱼灯,平吞绿藻……转灯儿一来一往,吊灯儿或仰或垂。琉璃瓶映美女奇花,云母障并瀛洲阆苑。

这里所列的几十种灯品,也并非小说家的夸饰与虚构,实出于现实生活,有同时代人田汝成《西湖游览志馀》所记为证:

腊后春前,寿安坊而下至众安桥,谓之灯市,出售各色华灯。其象生人物,则有老子、美人、钟馗捉鬼、明月度妓、刘海戏蟾之属;花草则有桅子、葡萄、杨梅、柿子之属;禽虫则有鹿、鹤、鱼、虾、走马之属;其奇巧则琉璃球、云母屏、水晶帘、万眼罗、玻璃瓶之属;而豪家富室,则有料丝、鱼、彩珠、明角、镂画羊皮、流苏宝带。

你瞧,二书所列灯名目,该有多么相近,足见当时灯品之盛。而每一品灯用料之精美,工艺之考究,结构之精巧,又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概括得了的。下面只拣择《金瓶梅》里提到并于史有征的说上几品。

先说开头的那两句:“山石穿双龙溪水,云霞映独鹤朝天。”这是转着文说的,若俗着说,就是两条龙灯、一只鹤灯。以彩龙兆祥,仙鹤兆寿,取意吉祥。这两品原是宋代宫廷大型灯彩,仁宗朝做过参知政事的夏竦有《上元应制》诗云:“宝坊月皎龙灯淡,紫馆风微鹤焰平。”咏的就是这两款灯。如今人们谈起龙灯,会想到耍龙灯、舞龙灯什么的,而最早的龙灯只是供人观赏,并不能耍着玩的。《东京梦华录》记载当时的龙灯形制云:

于左右门上,各以草把缚成戏龙之状,用青幕遮笼;草上密置灯烛数万盏,望之蜿如双龙飞走。

可以想象,数万盏闪烁摇曳的灯烛长龙该有多么壮观,那才是名副其实的龙灯呢!读到这里,人们就会明白什么是“龙衔火树”,什么是“火龙宝炬”,而不再把它们只看作华丽的词藻了。《金瓶梅》这两句诗又见于《水浒传》,文字或许脱胎于彼,但更大的可能还是风习相传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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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宵节宫廷娱乐图

《金瓶梅》这段赞词里所写的灯,许多是用动态来形容的,如“鲇鱼灯,平吞绿藻”;“秀才灯,揖让进止”;“师婆灯,挥羽扇”,等等。这也不是作者笔下的虚泛之词,明桑悦有一首咏老人灯的诗曰:

假合分明两鬓秋,鲍郎衫袖带膏油。衰颜自分随灰灭,急景何妨秉烛游。

得火常时能腹暖,避烟终夜只摇头。却疑南极星表见,一点光芒落海陬。

《金瓶梅》也写到老儿灯,是借潘金莲之口说出的,没有描写。读了桑悦的诗,就知道老人灯的头部原来是会摇动的,大约跟走马灯一样,利用了空气对流的原理。同理,秀才灯会作揖,师婆灯能挥扇,鲇鱼灯可吞藻,足见花灯匠人用心之巧。不过,若是跟那些结构复杂的豪华巨灯相比,这些小巧机关又数不着了。《东京梦华录》记文殊普贤灯曰:

彩山左右以彩结文殊、普贤,跨狮子、白象,各于手指出水五道,其手摇动。用辘轳绞水上灯山尖高处,用木柜贮之,逐时放下,如瀑布状。

《武林旧事》记大型琉璃灯曰:

禁中尝令作琉璃灯山,其高五丈,人无皆用机关活动,结大彩楼贮之。又于殿堂梁栋窗户间为涌壁,作诸色故事,龙凤噀水,蜿蜒如生。

明吴兆咏夹纱灯诗曰:

火树当筵出,灯屏绕席斜。逶迤一片影,匼匝九枝华。

薄素流明月,层波浸百花。龙膏燃作雾,鹤彩散成霞。

晓户鸾窥镜,春窗蝶误纱。盈盈空内外,瞰客若为遮?

读了这些豪华灯品的记述与描写,就可知道《金瓶梅》所写“双龙戏水”,极有可能真的有水可戏。制造如此精巧奢华的灯具,不知须耗费灯工多少的心血与工夫。明张岱《陶庵梦忆》记里人李某,曾作闽中二尹,“抚台委其造灯,选雕佛匠,穷工极巧,造灯十架,凡两年,灯成而抚台已物故”。这位抚台大人既有闲情委人造灯,想来还不止于衰朽至甚,两年时间,灯未成而人已逝。这个例子或许太偶然,或许所制的灯太复杂了,我们再看看最普通的灯吧。宋陈元靓《岁时广记》记有莲花灯的制法:

以竹一本,其上破之为二十条,或十六条。每二条以麻合系其梢,而弯曲其中,以纸糊之,则成莲花一叶;每二叶相压,则成莲花盛开之状。爇灯其中,旁插蒲棒荷剪刀草于花之下。

这一盏极普通的莲花灯,制造起来也够复杂的了,所以面对“月让灯光”的盛大灯山、灯河、灯海,人们是不能不感慨的。明谢肇淛《五杂俎》载,宋仁宗时蔡君谟知福州,上元日令民间一家点灯七盏。有人作诗讽曰:“富家一盏灯,太仓一粒粟;贫家一盏灯,父子相对哭。风流太守知不知,犹恨清歌无妙曲!”弄得这位太守扫兴而罢。

除了上面那段赞词所铺叙的诸色灯品,《金瓶梅》还零星写到一些花灯名色,如羊角玲灯、绣球纱灯什么的。这里只说说第四十一回乔大户送给西门庆的两款灯——珠子吊灯和羊皮屏风灯。

珠子灯似珍珠穿成,素以豪华称。唐郑处诲《明皇杂录》载,唐明皇时,匠工毛顺“巧思结创缯彩,为灯楼三十间,高一百五十尺,悬珠玉金银,微风一至,锵然成韵”。这恐怕是珠灯之滥觞吧。宋人著述中已见珠灯名目。《武林旧事》云:

珠子灯则以五色珠为网,下垂流苏,或为龙船凤辇、楼台故事。

清代琐记扬州风物的《扬州梦》也写到珠灯:

方者以木为胎,穿珠成行,草成花纹;玲珑者,以铁丝为胆,穿珠成宝盖,成禽鸟式。然燃烛处必雕檀木,嵌玻璃。

珍珠本就光泽圆润,为宝盖,为流苏,在灯烛辉映下就愈显得晶莹剔透,彩光纷呈,平添出许多富贵气象。但那灯的照度,肯定不能博人恭维,兼以贵重,平日是不用它的,只在节间才拿出来挂挂。《金瓶梅》第七十八回写“玳安与琴僮站着高凳,在那里挂灯——那三大盏珠子吊挂灯”,既出于生活真实,又对前文乔大户送西门庆的“珠子吊灯”不动声色地做了交待,堪称细密的一笔。

羊皮灯以细薄羊皮镂刻成图案,衬以透明或半透明的材料,产生影戏那样的效果,《武林旧事》谓:

羊皮灯则镞镂精巧,五色妆染,如影戏之法。

羊皮灯的原料并不贵重,制作上有讲究:首先灯的规格要大,小了影响效果;其次图案繁简须适宜,过繁灯不显,过简影不显。《金瓶梅》专举“羊皮屏风灯”,可谓深得其窍。屏风灯面积大,光源小,本有明暗不匀的缺点,用羊皮镂刻的图案来调解,近光源处遮,远光源处露,使灯屏布光均匀柔和,又可增强明暗反差,充分显现出羊皮灯的影戏效果来。这跟他写的珠灯必举“珠子吊灯”的用意是一样的:珠灯高悬,珠络累垂,最能体现出珠灯的华美来。俗话说,凡事怕琢磨。一张灯节礼单上平平开列的两款灯品,没有比这再简单的情节了,仔细咂摸咂摸,竟也有许多意味在里面呢。

最后要说到的是“烧灯”,它是元宵节的结束曲。《金瓶梅》第十五回有这样一个小细节:西门庆众妾在灯市节楼上看灯,潘金莲指给孟玉楼看这婆儿灯,那老儿灯,“忽然被一阵风来,把个婆子儿灯下半截割了一个大窟,妇人看见笑不了”。明代灯市从初八日起到十七日止,十天时间,风吹雪打,像这样损坏的灯会不少;没坏的,也减色旧了许多。所以灯市结束时,除了贵重精巧的灯精心收贮外,一般的也就“纸船明烛照天烧”了。刘邦彦有《上元五夜观灯》诗,十三夜云:“新放华灯连九陌”,十四夜云:“灯光渐比夜来饶”,十五夜云:“九衢灯烛上熏天”,十六夜云:“次第看灯俗旧传”,十七夜云:“试看烧灯如白日,鳌山无影海漫漫。”把灯市初开,而渐入佳境,而盛极一时,而逐渐冷淡,最后一炬烧空的过程写得甚有层次。到烧灯这一刻,元宵节就算结束了。《金瓶梅》用“话说烧灯已过,又早清明将至”,把个红火火的欢乐元宵连同花灯一道轻轻送走了。

——本文刊于《文史知识》2007年第3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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