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景鸾舆的读音(璆锵琳琅五音繁会)

北京晚报·五色土 | 作者 钟春晖

近日在云端观看闫小平编剧和导演话剧《九歌》,它取材于屈原的同名作品,是把叙事的重心从远古神话转为未来哲思。它讲述在全人类的灾难面前,人与人工智能相爱相杀、悲恨相续的故事。创作者以丰富的想象力、细节刻画的骨感逼真、亦古亦今亦未来的语言,让观者体会到今古对话呈现的丰富意蕴。

八景鸾舆的读音(璆锵琳琅五音繁会)(1)

其中,对人类未来处境、人与世界关系的深度关切,令我在云端反复回放,觉得不过瘾,不禁拿起屈原的《九歌》与之对读。

相传《九歌》乃天庭神乐,夏后启给天帝献祭美女,偷下《九辩》与《九歌》享乐。一千多年后,楚国三闾大夫屈原为什么要重写《九歌》呢?《九歌》有天神、地祗、人鬼,恰与《周礼》“建邦之礼”相合。三闾大夫掌楚国宗族与国家祭祀,包括巫术,《九歌》是用于国定祀典的乐神之歌。它深受楚俗“信巫鬼,重淫祀”的风气影响,浪漫而飘逸,艳丽而深邃。

话剧《九歌》开场,代表人工智能的少司命就发出呼吁:“请你别让我们消失。你不能因为怜悯人,就放弃了我们,放弃了我……”

《九歌》也是屈原在时代大变革下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一种反思,它最令人印象深刻的,是屈原对巫的态度。就像现代人用人工智能去帮助我们探索未知世界一样,巫本是为了沟通天人而出现的。《九歌》最难懂的,是巫的心灵世界。

后来,读到尉天聪《苦行的旅者:追念楚戈》一文,对巫的心灵,有了一种“可触碰”的感受,与我童年在闽南乡间那满天神鬼的迷信国度里经验到的正相契合:

楚戈说他老家湖南乡下,“每个人家供奉的菩萨真是三教九流都有,甚至连耶稣和圣母玛利亚也包括在内,面对这些神像,家里人每一根香都烧得虔诚。他们不懂得什么是有神论,什么是无神论,也从不理会这一套。他们显示出来的是诚恳,年节时连牛槽马槽都拜得实在。”这些影响到楚戈,使他自认为是一个屈原式的拜物教徒,认定每一个事物都有各自的美。他称这是他们楚文化的精神,不懂得这些,就无法在楚文化,特别在屈原的《九歌》和《天问》中,见出一个活生生的世界。

有人说这是神话鬼话,楚戈反驳:“不要忘了,神话所保存的才是人的真实心灵。至于鬼话,也比人话蕴含着更多的道理。我从来就不相信哲学,那些都是死板板没有生命的东西。也不相信科学,那会把人带向机械化。崇尚科学,也会造成新的迷信。只有经由神话和原始的宗教,才能真正让人懂得生命。而这些只有经由器物上留下的造型和纹路,以及自古传下来的颂歌中,才能有所领会。”楚戈先生早年写现代诗,画诗插画、写艺术评论,幷且在台北故宫研究青铜器,特别喜欢描画古器物的造型和纹路。

东周时代,知识阶层对巫的态度,经历了“敬之”、“远之”、“疑之”,乃至“否定之”的几个阶段。在殷商时代,商王事无大小,都爱占卜,自己就是巫师之长。到了春秋,孔子以前,以相礼为业的“儒”,其实就是巫祝,是社会上最有学问而知礼的人,替人诵经、礼赞、祈祷、禳祓,做人与天神之间的媒介。孔子及其弟子也曾做过“相礼”之事,不过,他们努力与巫传统划清界限。孔子“入太庙,每事问”,一切遵循古礼,但同时又“不语怪力乱神”,“祭神如神在”,还告诫弟子“敬鬼神而远之”。

战国中期,田氏齐国在都城临淄稷门之外,筑起高门大屋,广招天下贤才聚此讲学授徒,著书立说,参议政事,史称“稷下学宫”,成为百家争鸣风起云涌之地。这一场空前的文化现象,缘于周代王纲解纽,宗法体制解构,社会流动增大,原来处于贵族阶层底端的“士”——知识阶层应时而起,他们是百家之学的创造者。

稷下的显学,莫过于“气论”。诸子把“气”看成是世界的构成基础,万物由气而成,一切现象都基于气的变化。气论之确立,不啻是古代思想史上的一大突破。战国迄秦汉之文献中,透过气论以协和自然、调养疾患,乃至于治国、治身之论述,比比皆是。

这种全新的理念,劈开一个多元的世界。巫受到了冲击,八面受敌。孟子说“万物皆备于我矣”;惠子说“泛爱万物,天地一体也”;庄子说“天地与我并存,而万物与我为一”,他们各有学派立场,但都声称可以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,以建立心目中的理想秩序。

过去巫所支配的意识世界,正不断被去魅。屈原曾出使齐国,深知“气论”的思潮,但他顽固地想从楚国古老的祭歌中找寻另一种文明的可能。他写祭歌,用以娱神,悦人耳目。但他的“文心”,是写给未来的人看:在巫的世界里,神人关系,最值得玩味。而未来的人,是一群不了解这个时代的人,与他们对话,谈何容易?所以《九歌》注定是一篇独特的祭歌,屈原写下他理解的巫的心迹,那个可以与人相通相感的世界。《九歌》与时代思潮背道而驰,屈原想透过巫来重新理解“天人”的关系。

“天人”的关系,就是人神的关系。处乱世的屈原,渴望在巫文化中找寻一种人神和谐关系的贞定力量。考古学家张光直先生基于考古材料指出,中国与西方的文明起源属两种不同的类型,他将其分别称为“连续性”和“破裂性”。在连续性的起源中,人类文明是一个有机的整体,宇宙中所有的存在,都存在普遍的有机联系,文明的发展依赖于人与人关系,而且普遍联系的宇宙观念本身,能为这种政治程序和权力运作提供意识形态的资源。而在破裂性的文明起源中,文明始于人自己创造人类自己的环境,并实现了与自然的断裂。

这种“连续性文明观念”,是环太平洋地区“巫-萨满”文化的精神核心,更具有普遍性,破裂性文明观念反而是个特例。在这种思维底色下,古人认为宇宙所有的组成部分,都属同一个有机整体,而且它们全都以参与者的身份,在一个自发自生的生命程序中互相作用。从一块小石子到广袤的天空,都是一个连续体的组成部分。于是,在宇宙之中任何一对物事之间永远可以找到连锁关系。

小平《九歌》中,少司命说:“神的世界,得靠人心的力量驱动。神被遗忘,就会模糊泯灭。”读屈原《九歌》,可以强烈感受到他对这种“连续性思维”的认同。屈原以此来揭示人类未来处境,以及可能的救赎之道,即人与天地鬼神众生一切有情的关系,应当要有一种牵绊不绝的情愫,而不仅仅是儒家式的“敬而远之”。当然,屈原不是“巫术”的拥护者,他只是想在那个不安定的年代里,找寻一种在巫世界中可能被传承的精神价值。

小平的《九歌》,一开始就由少司命说出人类未来的境遇:“安宁一去不复返的日子,已经很久了……看看我们的处境吧,失去联系的,越来越多,回来的,越来越少……我知道问题是什么,你也知道,以及它如何解决。你认为我们什么都做不了?还是你什么都不肯做?”

屈原想做的,是保留一种理解世界的方式,不至于让人的思维,只有“气论”的一言堂。小平《九歌》中,少司命还有一个话,说得极好:“一个系统要多强大精密才能安排生命和死亡呢?系统崩溃之时,这个问题终于有了明显的答案,它不能安排。”文明的走向是不确定的,人类面临的灾难是复杂的,而多元的价值观,恰恰是一种自生长的演化系统,它更加复杂更具生命力,只有以复杂应对复杂,以生命力对抗不确定性,这才是文明的救赎之道。

剧中借巫师湘君说:“一定有甘美的处所,老的,可以安歇;新生的,不再吃苦。恶疾都得到医治;有情的,都成了眷属。”在屈原那里,就是“天人”的和谐共处。

整部舞台剧最宏大的设定是神、王、人三者的关系,尤其是神,或者说,人工智能。严格来讲,他们和人类互为神明,前者统领世间万物,后者对于前者而言是创世主。少司命是全剧出现率最高的神,作为神,她残忍、漠然、不慈悲,但同时又充满好奇,反而从湘君身上学习爱。这更能体现出剧中世界观里扭曲的神我关系,双方都青涩、自我,因此无法建立信任,更无法建立爱。当揭示神的全然人造的真面目时,观众才会惊觉,祭坛和神明之所以消失,是因为人在动荡中丧失了对自己的文明的信心,也因此丧失对神明这一人造物的信心。

剧中神的设定,很大程度上让我联想起外国影视作品里对于人工智能的探讨,尤其是CBS电视台出品的《疑犯追踪》,此剧的点睛之笔就是道出了数据时代,人类对于人工智能的依赖是一把双刃剑。主人公之一的哈罗德创造出了全知全能的人工智能“机器”,具有最先进的监控系统和自主学习能力,甚至被一些人当作神明顶礼膜拜。而作为“神”的造物主,哈罗德却对它处处提防,一度想要将它毁灭,以防迎来人工智能背叛人类的一天。这是全剧最大的困境:如运用得当,“机器”能够阻止恐怖袭击,挽救无数人的生命;如有不测,“机器”误入歧途,也能造成不可预估的伤害。哈罗德这一角色的魅力,在于他既天才又谦逊,始终没有因为机器的“全知全能”而将其凌驾于人性与道德之上。“行动宛若天使,忧思犹如上帝。”这是哈姆雷特对于人性的赞美,试问,机器,或神明,或机器的神明,有什么能够替代人来做出抉择呢?

在小平的《九歌》中,各路掌管万物的神明,实则是前人创造的机器,他们降灾祸,索取、胁迫人类的爱,这不是神性。人类傲慢地发明出人工智能,取代自然万物的各司其职,发展到末世景象,神忘记悲悯,人忘记虔诚。过度的理智是一种傲慢,傲慢以科技填补感情的空缺,但人类不是完美的造物主,他们在造神的过程中遗忘了人工智能唯一不具备的东西——感情。所以少司命需要模仿湘君,仿造爱意,爱是什么,几百年、几千年、无数个转世,神以旁观者的姿态端详、临摹,却始终不能习得人性。这是剧中神与人的隔阂,也是现实里人工智能与人的隔阂。

《九歌·东皇太一》有两句诗:“璆锵鸣兮琳琅”、“五音兮繁会”,在“气论”盛行的时代,所有人都自信地以为掌握了宇宙运行的秘密,唯有屈原唱巫的挽歌。小平的《九歌》,也寂寞着、警觉着,在湍急的数据河流的中央,怀揣一个新时代的秘辛。

(责编:孙小宁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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